1992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希拉里的先生,那位风度翩翩的克林顿总统,曾经借助这样一句口号击败小布什的爸爸,那位环绕着结束冷战、海湾战争大捷荣光的老布什总统:“问题是经济,笨蛋!”(It’s economy, stupid!)
2016年的大选过后,对特朗普当选表示喜闻乐见的吃瓜群众们开始用同样的逻辑教育美国人,尤其是教训那些他们特别看不顺眼的美国精英(对,就是所谓的“白左”)。最常见的叙事口吻包括但不限于:美国最底层民众的心声长期被忽略了,他们的经济利益被剥夺了,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这是人民对精英的抗议,精英们不接地气、脱离现实,所以代表人民的特朗普大胜,等等。
可是,问题真的是经济吗?情况也许并不这么简单。
首先,给特朗普投票的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沉默的大多数”。毕竟,他们不是“大多数”。从普选票来看,截至今天统计,给特朗普投票的人约为6026.6万,约占全体投票数的47%;而克林顿的票数约为6084万,占全体投票数的48%。由于美国大选中特殊的“胜者通吃”的选举人团(ElectoralCollege)制度,特朗普在选举人票的统计中获胜。但千万别被地图上大片的红色迷惑了,代表民意的是人,不是土地面积。选举人团涉及复杂的历史原因,尤其是美国建国初期的奴隶制问题,这里不做展开。但普选票获胜却在选举人票失败的情况并不常见,在美国二百多年的历史上,这是第5次。上一次是2000年著名的小布什对戈尔之战,可再往前可就得追溯到19世纪了。
也就是说,不,希拉里没有大败。她只是在几个关键的州,输掉了在战略上非常重要的一批选民——结果是现在看似毁灭性的全盘皆输。在简单的选后复盘中可以发现,此前人们普遍没有预料到她会输的那几个州,宾州、密歇根、威斯康辛、佛罗里达,如果这几个州投票给特朗普的选民中有1%的人转投希拉里,现在的选举人票则是希拉里以300票以上“大胜”特朗普。当然,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是希拉里输了,但不论如何,从统计意义上而言,支持她的人才是“大多数美国人”。
其次,“最底层民众”支持的是特朗普吗?不,并不是。当然我假设这里的最底层是社会经济状况意义上的,如果有不同的定义,可以再做其他讨论。
虽然还有待具体数据的分析整理,大选的出口民调却已经清楚地显示,以收入而言,最低收入的两档美国人(年收入在3万、5万以下),希拉里的票数都超过了50%,而特朗普的票数都只有40%出头。与之相反,在收入5万美元以上的各档人群中,特朗普都以微弱的优势领先希拉里。事实上统计显示,在此次选举中,收入对投票人的倾向没有显著影响。所以,说底层人民支持特朗普,Excuseme? 最低收入的这些人群难道变成中产或者上流社会了吗?特朗普支持者中接近一半的高收入人群也变成了底层吗?
(蓝色为支持希拉里的投票比例,红色为支持特朗普的投票比例。来源:2016年选举出口民调,http://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6/11/08/us/politics/election-exit-polls.html )
对美国政治多些了解的人此时应该会指出“锈带”(Rust Belt)问题了。所谓锈带,指的是美国北部从宾州到五大湖地区的老工业区。这些地区的工业制造业从1970年代起开始跌落,有点儿像中国改革年代的东北的老工业基地,如今不少工厂停产、锈迹斑斑,经济长久低迷。尤其与后起的、加州等地的信息产业地区相比,锈带像是代表着工业革命时期一种落后的生产模式,更令人感慨今不如昔。从人口结构而言,这里生活着大量以白人为主的产业工人,他们对本地的经济衰落颇为不满。
对于这些白人蓝领阶层,他们和他父母一代所代表的辉煌的工业制造业渐行渐远,只留下影影绰绰的记忆。在扣除通胀因素之后,全美没有大学教育的白人在2015年的收入水平还不及1975年。而另一面则是美国东西海岸日渐繁盛的金融和科技产业,以及不断扩大的收入差距。曾经站在时代前沿的汽车制造厂、钢铁生产厂的蓝领工人们,他们被时代落在了原地。这些都是事实。
所以特朗普的胜利跟这里有关系吗?是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希拉里在宾州、密歇根、威斯康辛这3个州的意外失手,是导致此次大选翻盘最根本的痛点所在。尤其后两者,已经很久以来被当做民主党的铁票仓、安全州,而这几个地区的选情也成为此前所有民调和预测模型失败的重要原因。选后复盘也的确表明,特朗普成功地将大片锈带地区“翻红”——这些地方在2012年大选中都是投票给奥巴马,而非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的。实际上,尽管宾州会被看做战场州,但这3个州在2008、2004、2000、1996、1992年的大选中都是投票给民主党的蓝州。即便回到老布什当选的1988年,他赢下了宾州和密歇根,但威斯康辛也都还是蓝色的。
然而,锈带的经济衰落远在这之前。特朗普翻红的锈带地区,是在经济上的表现与此前(至少是4年前)有什么不一样,才让这些地方“变了天”吗?答案是:并没有。甚至,这些地方的经济情况还有所好转。华盛顿邮报的一篇文章发掘了全美国从2012年以来的失业率变化,数据显示,整个锈带的失业率实际上在这4年中是下降的。尤其密歇根,大量地区的失业率下降都在4%以上, 可以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经济表现。其他的经济指数也都显示,在特朗普最关键的票仓中,这些州的经济形势在四年来整体向好,居民收入的中位数也有所提升。
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让特朗普胜利,让这些地区几十年的整体选情变化的重大原因,在经济以外。至少,其中的因果机制要复杂得多。
(美国失业率从2012年以来的变化光谱,蓝色一端为降低,红色一端为增加。来源: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nk/wp/2016/11/11/yes-working-class-whites-really-did-make-trump-win-no-it-wasnt-simply-economic-anxiety/ )
这里并不是说经济问题对于选民而言不重要。出口民调中,投票人被要求在四个选项中选出自己认为美国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过半选民认为“经济”是最重要的,超过了移民、恐怖主义和外交政策议题。但是——非常重的一个但是,在认为经济议题最重要的选民中,投希拉里票的人以52%对42%超过投特朗普票的人。也就是说,认为经济最重要的选民反而更倾向于支持希拉里。但认为其他三个议题更重要的人,特朗普的支持者都超过了希拉里的支持者。也就是说,投票给特朗普的选民更倾向于认为,美国最重要的问题不是经济,而是移民、恐怖主义,以及外交政策。
(选民心目中最重要的问题,自上而下分别为经济、移民、恐怖主义、外交政策,红色数字代表特朗普的支持者,蓝色代表希拉里的支持者比例。来源: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graphics/politics/2016-election/exit-polls/ )
如果说特朗普胜利的关键不在经济问题,至少其相关性不高,有哪些相关因素是现有的数据可以说明的?主要是两方面,种族和教育。
(来源:http://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6/11/08/us/politics/election-exit-polls.html )
特朗普在白人选民中更受欢迎,而希拉里获得了非洲裔、拉丁裔和亚裔的多数选票;受教育程度越高的选民越倾向于支持希拉里。实际上,在所有没上过大学的选民中,特朗普的选票超出了希拉里39%之多,这是历史性的现象。难怪特朗普曾经在竞选演讲中得意忘形,说出过“我爱没文化的人”(I love poorlyeducated)这种话。
如果将二者结合起来看,在所有受过大学以上教育的白人选民中,希拉里的支持率为45%,而没有受大学教育的白人选民中,希拉里的支持率只有28%;而对于特朗普而言,他在非白人的选民中支持率只有20%多一点,不论这些人有没有受过大学教育,但没有大学教育的白人选民对特朗普的支持率高达67%。
华尔街邮报报道在关于锈带地区选民投票的分析中发现,在锈带区平均而言,如果一个县里,没有大学学历的白人选民人口比例提高10%,特朗普在该地区的获胜机率会提高3%。
那么,我们大体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在整个锈带区经济表现、人口结构都没有发生重大变化的情况下,特朗普一定是使用了特殊的方法,成功动员了这里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选民,使得大量此前长期给民主党投票的选民改投了共和党。这个方法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主要是两点:恐惧+仇恨。
在特朗普经典的叙事模式中,当下的美国已经完蛋了,必须来一次伟大复兴(Great Again)。完蛋的原因是什么?当然是腐败的系统(华盛顿政府、华尔街银行、自由派媒体),外加可恶的“坏人们”(移民、极端穆斯林、像瑞士奶酪一样满是窟窿的墨西哥边境、抢走美国人饭碗的墨西哥和中国)。
对于锈带失落的白人工人阶级,此前共和党的候选人,在大选中没有人敢像超级英雄一样对锈带人民承诺:选我万事足,振兴锈带指日可待。因为略有经济常识的人就会明白,锈带的衰落与全球化和信息化的进程密切相关,而重新振兴远非一朝一夕之功。只要是一个略微正派得体的政客,都不敢随便拍胸脯保证明天一定会更好——这完全是不负责任的空头许诺。在全球化市场中,资本的流动性大大加强,盈利能力突飞猛涨,而劳动力本身的迁徙能力却依然首先,成为博弈中的绝对弱者。此外,美国整体产业结构的升级调、机械化和自动化的不断加强,使得劳动密集型制造业逐渐迁徙淡出,锈带的改造远非易事。
威斯康辛麦迪逊大学的政治学教授Katherine J. Cramer在新作《怨恨政治》(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中对大量本地的蓝领阶层进行了访谈,她发现政治已经嵌入了这些人群的人格之中:他们普遍对精英阶层和都市居民持有怨恨,他们感觉自己被践踏、不被尊重,被骗走了自己应得的东西。Cramer认为,对于很多锈带区的白人蓝领而言,种族主义倾向和经济焦虑紧紧缠绕在一起,而特朗普找准了这个点。他直白地告诉这些人:你们做的都是对的,但你们受到的对待完全不公平,看看那些原本不该,但实际拿到更多的人:移民、穆斯林、傲慢的女人们。
特朗普将人们对未来的恐惧和“他者”的仇恨煽动起来,变作自己最有效的动员工具,尤其对那些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而言。种族问题深植于这个国家的历史和现实制度的方方面面,这远非生活在族群同质化较高地区的人,比如中国,所能想象。特朗普在选战中反复煽动和点燃的,却正是人性中最为阴暗恶毒的火苗。这也是我无比厌恶他的最主要原因。特朗普胜选后,果不其然,仇恨犯罪的言行在美国烽烟四起,穆斯林、黑人、亚裔在各地被言语和行为侵犯的案例大量涌现,但当选总统并没有一言一行予以谴责。他以仇恨之名动员和胜选,如今的缄默也倒自然。
锈带白人蓝领的经济困窘当然是值得同情和研究,并着手努力改造的。但别忘了谁才是这个国家里在经济和社会生活中最困难,如今又成为锈带工人窘迫的替罪羊而被攻击的。如下图可见,在家庭收入中位数统计中最下方的两条线里,一直是非洲裔和拉丁裔。说民主党和希拉里忽略“底层”声音的人,考虑过他们也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吗?更不用说那些在经济社会分层中处于较高位置的、教育程度较好的人群中选择支持特朗普的人——鉴于这个国家种族议题在整体社会中嵌入之深、与经济和政治议题缠绕之紧密复杂,这些人的选择很难让人剥离他们对特朗普表现出的种族主义、排外、和威权人格的认同。是的,尤其对于这些人,问题不是经济,不是其他,就是种族主义。
大选过后,不论是美国公民还是外国人(不论哪国人关注美国大选我觉得都完全有合理性),我见到了太多特朗普支持者一方洋洋得意的先见之明,他们义正辞严地谴责并要求另一方反省自由派是如何“失去底层人民的支持”。进步主义的、自由派一方的阵营中,不少朋友也开始忙不失迭地要反思是哪里出了错。
当然有错。对电视辩论和特定议题影响的错估,对选情的过于乐观,对特定民众关切的错判,此外,不少自由派对政治讨论的冷感,对政治行动的懒惰拖沓,对与意见不同人士的交流匮乏,甚至对整个世界认识上的天真幼稚,等等等等,这些都是错。但不应该怀疑的是自己认同的价值和政治信仰,我们既没有站在多数人的对立面,更没有站在历史中错误的一边。
特朗普时代的大幕已经拉开,阴云密布,山雨欲来。我对这个国家未来的社会稳定,以及它有可能给全球秩序带来的重大挑战和冲击,完全不乐观,但我很认同剧作家Aaron Sorkin在大选后给他女儿信中说的话:The battle isn’t over,it’s just begun... we’ll fucking f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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