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日星期五

王小妮: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使好人和坏人同时不知所措


王小妮,女,1955年1月生于吉林省长春市。1978 年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1980 年1 月起开始正式发表诗歌作品。1982 年大学毕业后分配至长春电影制片厂任电影文学编辑。1985年迁居深圳。1994年起离职居家写作。2000年9月—2002年7月迁居郑州,同年7月迁回深圳。2004年秋, 被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诗学研究中心聘为教授。出版有诗集《我的诗选》《我悠悠的世界》《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王小妮的诗: 半个我正在疼痛》,小说集《情人在隔壁》《1966 年》,长篇小说《人鸟低飞》《方圆四十里》,散文随笔集《上课记》《放逐深圳》《手执一枝黄花》等。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爱情


那个冷秋天呵


你的手

不能浸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我织也织不成的

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啊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谈笑

使好人和坏人

同时不知所措

谈笑

我拖着你的手

插进每一个

有人的缝隙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拢肩膀

变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天空的沉重

让他们经历

心灵的萎缩


那冷得动人的秋天啊

那坚毅又严酷的

我与你之爱情






海正在上岸,盐啊,摊满了大地

风过去,一层微微的白

月光使人站不稳。


财富研出了均匀的粉末

天冷冷的,越退越远,又咸又涩。

那枚唯一升到高处的钱币就要坠落了

逃亡者遍地舞着白旗。


银子已经贬值,就像盐已经贬值。

我站在金钱时代的背面

看着这无声的戏怎么收场。



11月里的割稻人


从广西到江西

总是遇见躬在地里的割稻人。


一个省又一个省

草木黄了

一个省又一个省

这个国家原来舍得用金子来铺地。


可是有人永远在黄昏

像一些弯着的钉子。

谁来欣赏这古老的魔术

割稻人正把一粒金子变成一颗白米。


不要像我坐着车赶路

好像有什么急事

一天跨过三个省份

偶尔感觉到大地上还点缀了几个割稻人。


要喊他站起来

看看那些含金量最低的脸

看看他们流出什么颜色的汗。



不认识的就不想再认识了


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

就远远地敬着他。

三十年中

我的朋友和敌人都足够了。


行人一缕缕地经过

揣着简单明白的感情。

向东向西,他们都是无辜。

我要留出我的今后

以我的方式专心地去爱他们。


谁也不注视我。

行人不会看一眼我的表情。

望着四面八方。

他们生来就是单独的一个

注定向东向西走。


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扔进人群

实在太真实太幼稚。


从今以后

崇高的容器都空着。

比如我

比如我荡来荡去的

后一半生命。



致光荣了的诗人邵春光


这一年这个春天,风真大

顺便叫上了邵

尘埃忽然要选一个领路人。


这一年这春天不是来送温情的。

它急着发出光荣证

受勋者只有一个

邵就这样被匆忙点到名

世上从此少了个玩家。

他不稳定的一生只管写小诗

写失败怎样玩弄成功

还常常给这两个对手颠倒换位

从中得到的欢乐自然比伟大诗人们要多。


跟着春天的风走一走挺不错。

被吹到树枝和河岔之间

歪歪斜斜的那个就是写诗的邵春光



隐 藏


无意中,在店铺门口看手里的英镑

印着妇人头像的纸

各种香水味道,弹起来声音清脆。


我要紧急处理我的钱包

把那些从远地方带过来的东西

藏得更深。


那一层层又黏又厚的血汗

忽然成了我的个人隐私

这一大叠哦,早被摸得不是钱了。


假如有人在威尔士偷窃

会不会扔掉这些肮脏的纸

被叫做人民币的东西

只适合在人民之间传递。



应该做一个制造者


有一年他们命我制作麦子.

我只有手臂成熟

脸上生芒.

又有一年他们保卫工作制造麻绳.

有许多时间

思想缠绕乱飞.

现在,我从在天亮前写诗.

你说我脸色不好.

得了病了.

得这病的时候

你正从国南跑到国北.

你说

你在变轻

我看见,我的病太重

全因为喜欢上

失血时节飘来的

一把降落伞

我的所有强劲

全变成下落

我写世界

世界才肯垂头显现.

我写你

你才摘下眼镜看我.

我写自已时

看见头发阴郁,应该剪了.

剪刀能制作

那才是真正了不起.

请你眯一下眼

然后别回头地远远走开.

我要写诗了

我是

我狭隘房间里

固执的制作者.



悬空而挂


犯什么重罪

它们被绝望地悬挂?

高悬

那些半空中随风飘荡的物体。


没有眼睛的等待。

雨伞。海棠。

花盆。老玉米。


我害怕突然的坠落。


我要解放你们于高悬。

在我这儿

悬挂就是违反了我的法律。

我要让万物落地

我在海洋以外的全部陆地

铺晒羔羊的软毛。

接住比花粉更细微的香气。

让野兽,像温泉

贴着鞋底缓走。

我看见日月

把安详的光扑散在地面

世界才有了黑白

有了形色。


整个大地

因为我而满盈。

像高矮不同的孩子们

席地而坐。


我红亮的珠宝还在蹦跳。

它现在落地为安。

我正用疏松的手

摸过万物细密之顶。



一块布的背叛


我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文浓了眉线。


我完全没有想到

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

劳动,居然也能犯下大错。

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

这最古老的手艺

轻易地通过了一块柔软的脏布。

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

立体主义走下画布。

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处

却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裸露无遗的物体。

一张横竖交错的桃木椅子

我藏在木条之内

心思走动。

世上应该突然大降尘土

我宁愿退回到

那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

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挖到去年漏在泥土里的一块姜

才一露头

就被它强烈的辣气围住

想到大雪封门

想到发高烧

想到烧焦了的红糖

想到往阔口瓶里摆朝天椒

想到老朋友已经去了冰冷的海里。


再三把它浸进水下

这么年轻

这么干净

这么沉

这么不顺从


王小妮:我把写诗看做一件私事

《南方周末》访谈

王小妮1997年出的诗集《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这句诗,曾被南方周末用作一个时期的口号。今年她的小说《1966》位居很多年度好书榜的前列,而前年她的散文集《上课记》挑动了读者的心灵。作为一个诗龄贯穿八十年代以来将近四十年的成熟诗人,她是沉静的,在喧嚣的时代自我放逐到边缘化的人,散淡和无为也许是境界,也许是天性,也正好成为她的诗歌之道。

余秀华在王小妮的丈夫、评论家徐敬亚创办的诗歌流派网活跃了多年,但她也是在微博上看到了其中的几首,她以一种缓慢的性格,对一切热点都不急于下结论。“诗不适用‘度量衡',一个读者的感受不能替代另一个读者。”她说。

她和北岛去年各自不约而同地编辑了一本给孩子的诗,她也给小学生讲诗歌课,但她对此也持淡然的态度:“让孩子们读读诗,跟忽然放他们去草地上疯跑一圈差不多,希望不要把它变成另一个带有目的性的活动。”

“诗不适用‘度量衡'”

南方周末:你怎样看待余秀华的现象?

王小妮:只在微博上看到别人转出几首她的诗,远不能下结论。要看到集子才能感受到一个诗人的气息,是不是鲜活,有独自风格而不芜杂。应该尊重各种各样的人坚持写自己喜爱的文字,各种文字被不同的读者喜欢,是最正常的。

南方周末:诗歌走红和诗歌质量的关系是怎样的?

王小妮:这二者之间没必然联系。诗不适用“度量衡”,一个读者的感受不能替代另一个读者。

南方周末:以你自己为例,谈谈三四十年来写诗与社会关注的关系?你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新千年来的写诗与出版诗歌的情况?

王小妮:我把写诗看做纯个人的事情,一件私事。从来不觉得一首诗能被准确无误地还原和诠释,也不期待写诗的最初感觉能被另一个人体验到,它必然是一次性的,不能还原的,这种距离天然存在。从这个角度说,它安安稳稳呆在心里呆在电脑里已经很不错,写作者已经独享了写的快乐。有没有人关注,出不出书都无所谓,是另一个话题了。

写诗30多年,出过四本诗集。

80年代一个小册子。1997年出《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有人说现在淘宝上能买到复印本。刚才我也去试了一下。店家说:亲,这本书早绝版了,复印的行吗,复印本27块。

既然上了淘宝也顺便问了我另一本诗集《半个我正在疼痛》,也是复印本。这本诗集是华语传媒奖获奖作品的例行出版。

最后一本诗集《有什么在我心里一过》是十个诗人评论家丛书中的一本,很薄的小册子,听说曾经不拆箱卖,要买就得买全套十本,显然这不是市场行为。

快10年没出新诗集了,既然写诗是纯个人的事,不是非要写给别人看,所以我不会自己出钱印书,愿者上钩,没上钩的就不出。

今年应该有新的诗集出版。希望它的装帧不要像前面四本那么难看吧。

南方周末:你有无经历过诗歌带来的尊敬和嘲笑?

王小妮:应该都有吧。不过我不太在意,无论是尊重还是嘲笑。

南方周末:诗歌和媒介的关系?

王小妮:享受写诗的过程,那种意外,不可预期的,不知道都是什么接二连三冒出来,涌泉一样,这种感觉最后有多少能最准确地写出来,很难说。

媒介是另一个问题,个人不能左右,更多的时候我对它多戒备,有人可能愿意追逐它。人和人不同吧。但是我想强调,写诗不能谋生,我个人欣赏写诗的人尽量远离企图,企图一露头,就是毁坏诗的开始。

只要出现企图,对诗的侵害就开始了

南方周末:你写诗歌,也写小说,你的小说《1966》和你编辑的《给孩子们的诗》都是2014年的文学事件,受到不同程度的关注,你认同关于中国诗歌的整体成就高于小说的论断吗?

王小妮:没想过《1966年》被关注,过去的十几年里,它只是一叠手写稿和十一本首发杂志《作家》的样刊,后来扫描存了个文档,错误多得读不出连贯的句子。这本书在努力还原和追溯那一年更深藏于心的细微感受,经历过1966年的人正在逐渐老去,快来不及了。

希望《给孩子们的诗》有更多的孩子看到,它被关注得远远不够。可惜这本小书可以做得更用心,更受孩子们喜爱,包括插画封面和后期宣传,孩子们心地干净,被污染得少,需要读一些好的诗。

平时很少看小说,看不下去。聪明人太多,笨人太少,在这一点上,哪个行当都差不多。我更看重诗的成就,因为它一无所用,这个救了它,使它相对少地去贴靠世俗,总会有些写诗的人更专注更在意更愿意独守住自己这个偏好,心里想的只是把它做得更好。

南方周末:参与南方日报社举办的小学生诗歌节和给孩子们编辑诗歌,你对于诗歌教育的看法和体会是什么?诗歌教育对于改变教育现状能起到什么作用?

王小妮:目前的情况怕是谈不到诗歌教育,就像谈不到素质教育,都是虚幻动听的说辞,现实还是严酷的应试教育。让孩子们读读诗,跟忽然放他们去草地上疯跑一圈差不多,希望不要把它变成另一个带有目的性的活动。只要出现企图,对诗的侵害就开始了。

南方周末:北岛编辑的《给孩子的诗》和你编的书名不约而同,你看过他那本吗?



王小妮:如果家里有小孩子,会买一本北岛编的书,可惜,身边没小孩子,所以,没有看到北岛编的书。

南方周末:诗歌的出版行情真的好了吗?你认同诗歌复兴的命题吗?

王小妮:没觉得诗歌的出版好了,即使有准确的数据显示诗集卖得多了几千本,也不敢急着下结论,要看诗集的质量,看读者的品味,阅读的培养一定是漫长的,不可能多卖几本诗集就下判断。

诗既没有消亡,也没有复兴。它一直都是在的。

南方周末:在这个社会,诗人的地位是怎样的?

王小妮:执拗的,偏离的,在角落里的,自言自语的,也许还是常被各种曲解的。

南方周末:在这个社会,诗歌何为?

王小妮:应该有不同的人写着不同的诗,越多样才能各有所为。我自己今天喜欢有张力有劲道的,这样的诗,可能更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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