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3日星期三
中国知识分子为何会“特朗普化”? | 尚道编译
耶鲁大学学者Yao Lin最近发表论文《灯塔主义与中国知识分子的“特朗普化”。作者发现,从2015年特朗普宣布参选美国总统之后,中国的知识分子开始变得越来越“特朗普化“,形成一种潮流。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作者认为,“特朗普化”至少有两类表现:
一类是“川粉化”——不少中国知识分子虽然未必认同特朗普的所有政策立场,但对特朗普本人的所谓能力、视野、胆识等等顶礼膜拜,把他视为深谋远虑且又手腕高超的政治家。
另一类是“川普化”——不少中国知识分子或许心底鄙夷特朗普的某些言行举止,但相当支持他所代表的政策立场,或者至少乐于因为反对其反对者(经常被中国网民统称为“白左”)的立场而支持他的立场。
当然,还有不少中国知识分子是“川粉化”与“川普化”兼而有之。
作者认为,有趣的是,“特朗普化”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跨越中国知识分子内部的意识形态分野的。无论传统意义上的“自由派”还是“反自由派”,“特朗普化”者都大有人在。当然,同样也有不少人是反对特朗普的,只不过这些声音在中国知识分子圈内,明显落于下风。
中国有很多知识分子是国家主义者,或者文化复古主义者。他们崇拜特朗普,并不难以理解。即使是那些反对特朗普发动贸易战的人,他们仍然更加喜欢特朗普的商战外交模式。支持中国体制的人,可能觉得特朗普更加亲切。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喜欢特朗普,多少有些“棋逢敌手”、“英雄惜英雄”的味道。
但是,为何那些自由派的知识分子,也会崇拜特朗普呢?这让人难以理解。毕竟,特朗普的诸多言论与政策,与西方主流自由主义理念格格不入。所以,尽管“中国自由派公知普遍挺特朗普”一事在国内互联网上是公开的秘密,但在国外却很少有人谈及。美国人对这种现象更加难以理解:中国的自由派怎么也会挺特朗普?
“挺特朗普”仅仅是中国自由派的策略?
有人或许认为,中国的这些自由派人士并没有崇拜特朗普,他们只是把“挺特朗普”看作一种策略。比如,有人期待,特朗普发动的贸易战能够达成“倒逼改革”的效果,因此不必在意特朗普本人究竟是否关心中国的民主,也不必担心特朗普的治国能力一塌糊涂。
但是,这种推测并不符合事实。因为过去几年间,中国诸多著名自由派知识分子对特朗普的赞美,并不是策略性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他们对特朗普的喜欢和期待,远远超过了对贸易战的期许。绝大多数中国的自由派,非常支持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减税政策。
还有一种可能的解释(作者在文中称为“neoliberal affinity” explanation)是,自由派“特朗普化”实际上反映的是过去几十年间全球各国“新自由主义同盟”内部保守主义与右翼民粹主义对自由至上主义的劫持与吞噬。
但是,这种推测并不能真正解释中国自由派内部变化的动力机制。与欧美国家不同,中国缺乏右翼保守选民通过选票压力逼迫新自由主义同盟政客就范的制度机制(比如在美国,许多共和党政客私下对特朗普颇有怨言,但畏于民粹主义的压力,他们在公开场合中只能支持特朗普)。缺少了选举压力这一环后,仅靠“同盟”内部力量对比的变化,并不足以说明这种变化如何作用于在公共论述场域中扮演独特角色的知识分子。事实上,即便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拥抱过去几十年里根/撒切尔式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这种拥抱本身也是需要被解释的。他们的“特朗普化”也是需要被解释的。
作者给出的新解释——“灯塔主义”
作者认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特朗普化”,真正原因是“灯塔主义”(beaconism)情结。这种情结,更具体而言,又可以分成两个维度:
一是“政治灯塔主义”
——大体而言,中国自由派对毛时代充满负面记忆,并且他们对今天不满。因此这些人寄托于西方,他们尤其将希望寄托于美国,因为美国是唯一一个可以与中国抗衡的国家。并且,他们不由自主地将纷繁复杂的政治议题简化为所谓的“左/右”光谱。
由于这种投射与想象,使得中国自由派难以接受西方“白左”们对当代欧美政治“辉格史叙事”的否定与系统性反思。
中国自由派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偏好,同样也与这种投射有关——他们对计划经济的恶果刻骨铭心,因此对任何监管或调节市场的做法均抱有深切怀疑。
所有这些投射,导致了中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对西方“白左”的不满。他们不满意希拉里、奥巴马、默克尔们太专注于“自我批评”,而对中国过于绥靖。所以,当有特朗普这样一个宣称要“砸烂一切旧秩序”的新型政客横空出世时,中国自由派开始由衷喜欢特朗普。他们对特朗普的热爱,并非是一种策略。
二是“文明灯塔主义”
作者认为,中国的很多自由派不仅憧憬“西方政治”,而且憧憬更广义的“西方文明”(白人/基督教文明)。但是,今天的西方世界已经被“白左”糟蹋得不成样子。白人生育率下降,黑人和穆斯林难民的比例则大大上升。因此,中国自由派崇拜特朗普,是因为他们希望特朗普可以拯救西方文明。
因此,中国的自由派们和反自由派们在这个问题上观点相似。反对自由主义的人,希望为中国的文明正名。他们希望通过“大国崛起”、“中国模式”的对内成功与对外输出,来洗刷晚清以来的耻辱,实现中国的崛起和复兴。在他们看来,西方文明是中国的劲敌,第三世界(尤其穆斯林文明)则是被美国统治的对象同时也是美国的破坏者。所以,他们一方面对“西方文明的衰败”有“惺惺相惜”之感,另一面也试图吸取美国的教训,防止穆斯林文明在中国过度发展。
回溯历史的话,可以发现“文明灯塔主义”与“文明正名主义”同出一源,都和清末输入的“科学种族主义”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思潮密切相关。这种历史关联,也导致了当代“自由派川粉”与“反自由派川粉”同声共气的现象,前者是“文明灯塔主义”,后者是“文明正名主义”。
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喜欢特朗普?
有人可能会觉得,中国的自由派之所以喜欢特朗普,是因为他们受到了假新闻的蒙蔽。如果舆论场是自由竞争的,那么中国的自由派就不会挺特朗普。尤其是,中国各种微信自媒体的兴起,导致舆论生态的扭曲和假新闻的泛滥。
但是,这些因素本身,无法解释中国自由派何以在不良信息场域中,会倾向于选择相信右翼假新闻而非左翼假新闻、或者为何右翼假新闻比左翼假新闻在知识分子圈内更有市场。归根结底,要解释这一点,还是要回到知识分子本身既有的某些偏见、焦虑、意识形态框架上,也就是回到(自由派的)“政治灯塔主义”与“文明灯塔主义”(以及非自由派的“文明正名主义”)心理机制上。
最后,作者强调,中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不应该自甘堕落。中国的自由主义应该正本清源,知识分子应该迷途知返。
作者:Yao Lin (Yale University, Law Sch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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