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为什么国人会普遍认为英国脱欧公投是“民主的倒退,民粹的胜利”?
答:此前,关于英国脱欧公投已经发了两篇文章。第一篇讨论了微弱优势的票决并不是所谓“民意高度撕裂”;第二篇讨论了脱欧公投是社会心理演变的自然结果,以及对政治形成的挑战。这第三篇接着讨论上一篇末段提到的:
“公投不仅不是民主的倒退,反而是在应对意见表达空前便捷和高效时代民主制度的一种积极调整和进步;公投也不是民粹的胜利,而是在互联网和全球化的当代,政治所面临的新的挑战。”
首先,国人,包括许多知识精英,以及大多数普通民众,他们都倾向于从英国脱欧公投中看到“教训”,并认为是“民主的倒退,民粹的胜利”。之所以他们会形成这样的认知判断,从心理学角度取决于两个因素。
第一个因素是他们完全不能理解英国脱欧公投。既不能理解“脱欧”,也不能理解“公投”。英国脱欧公投是在一个全球化以及互联网高度发展的社会情境下,二战后,甚至冷战结束后的政治秩序和传统所面临的新的挑战。不仅中国知识人无法理解,包括西方的研究者也不能从动态变化且快速发展的社会形态中及时地梳理出清晰的分析脉络。如果仅仅从不能理解的角度,中国知识人与民众与世界其他社会的知识人及民众没有太大的分别。因为当代所面临的全球性的社会变革超越了人类既往的知识经验。无论从政治、经济、文化、传播,都可能面临需要更新范式的问题。
第二个因素则与他们既然的知识经验有关。由于人类认知共有的偏误之一就是不能忍受模糊性。对于超越自己理解范畴的事物会倾向于纳入到既有的知识经验框架内诠释。中国知识人以及大多数民众在严格限制的教育灌输和高度垄断和控制媒体讯息传播影响下,已经形成固有的认知模式。在他们熟悉的认知框架里,“大一统”,“精英意识”(认为民众素质低下)成为一种集体迷信,在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观念迷信里,“统一一定好于分离;精英一定优于民众”是完全不用思考,不证自明,只要稍许线索就能被自动激活出来的整套观念系统。这在认知心理学里被称为启动效应。
所以,在“统一一定好于分离,精英一定优于民众”的观念体系里,长期被洗脑灌输以及自我审查后这样的观念的自动激活近乎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而人类态度的知识功能又会无意识地过滤和排斥与态度观念不一致的资讯,以及倾向于做出符合态度观念的释读。
换个角度,可以把国内那些知识人以及大多数民众从英国脱欧公投所近乎本能激发的“民主的倒退,民粹的胜利”的共识,与百多年前义和拳民近乎本能激发的“刀枪不入,扶清灭洋”的观念迷信相比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在日常哪怕稍微想到“分离的主张或许有其合理之处吧”可能就立即令他们感到两股战战,直呼“罪过,罪过”;而现实经验也告诫了他们,那些哪怕是温和到仅仅认为“分离的主张或许有其合理之处吧”,就可能锒铛入狱。
在这种交织着恐惧、自我审查的观念迷信面前,那些读过许多书的知识人会十分娴熟地罗列经典来论证迷信的正确性。这与欧洲中世纪援引圣经论证一个针尖上能站立几个天使没有本质的分别。
这两个因素交织,一方面在互联网高度发展和全球化进入纵深所带来的整个人类社会、经济和政治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新挑战面前,普通知识人及民众难以理解其实;另一方面中国知识人以及民众所长期灌输规训所形成观念迷信系统使他们对“分离”“民众公投”这两个关键词产生启动效应,近乎本能地激活业已固化的既然的知识经验图式。换言之,他们倾向于认为英国脱欧公投是“民主的倒退,民粹的胜利”不过是无须思考的观念迷信罢了;那些言之咄咄的知识人论证这些迷信不过是任何迷信系统自圆其说的反映罢了。
其次,之所以说英国脱欧公投是现代民主制度的积极调整和进步,就在于民主的本质是平等、参与、开放。传统的代议制民主固然有其更容易形成妥协,更容易专业化的优势,但也同样有着更容易官僚主义,更脱离民意的弊端,可谓利弊皆有。同时,在传统时代代议制民主也是基于通讯、交通、传播的不便,让每个选民都参与进来不仅繁冗,成本高昂,而且事实上在技术上也达不到。但是现时代随着全球化和互联网的高速发展,使选民的参与变得异常的便捷,同时选民要获得资讯也廉价而高效。因此,代议制民主面临瓶颈,参与式民主初露端倪,这不仅在这次的英国脱欧公投中有所反映和体现,同时也在这两年的其他国家和社会所显现。
美国本年度总统大选中的“黑马”川普异军突起,意味着美国精英治国传统的破产,全民参与逐渐成为左右政治发展的一种潮流。荷兰在1805年之后,200多年没有搞过公投,但去年却出台公投法,以立法形式正式确认公投作为现代民主决策公共议题的常规手段和途径。在英国脱欧公投之前2个月,荷兰就欧盟-乌克兰联合协议进行了公投,并否决了欧乌协议。
如果说,传统社会里公投在一个大规模的国家要举行劳民伤财,效率低下,而现时代即使是大国要举行参与式民主的公投,从技术上也完全能够十分便捷高效而低成本地举行。参与式民主对于现代民主来说是一种积极的发展,而且从可预期的未来来看,类似公投这样的参与式民主会越来越普遍和成熟。
当然,就算参与式民主是现代代议制民主在因应全球化和高速发展的互联网背景下的社会变迁的积极适应、调整和发展,但它也同样面临着棘手的难题。在昨天的文章里,我谈到了互联网不仅改变和颠覆了信息传播的模式,并且便捷的社交网络使社会思潮越来越倾向于极端化、碎片化和情绪化。参与式民主发展和普及的过程中,如何避免社会思潮的极化,这应该是一个全球性的,当代所面临的一个政治挑战。
在一个开放社会里面,应对这个挑战是让民主制度在开放中自行发展完善,而在一些封闭的社会里面,应对挑战的策略是尝试着关闭互联网。在变革的时代,大浪淘沙,最终淘汰的一定不是开放社会。
原创 2016-06-29 唐映红 psy-eyes Q&A16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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